我的兩次大學聯考: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我能成為警察大學畢業生,全托父親對我永不放棄的關愛。一九七二年的夏季初始,因為我在前一年的大學聯招落榜了,不得不重考二度面對。經過第一次聯考失利,第二年自認有萬全準備,學校模擬考的成績也顯示,考上國立大學應該沒問題,關鍵在考上那個系所而已。卻在有天我與數學參考書奮鬥時,父親拿著警察大學的入學考試報名表過來。
「今年也報考警察大學好嗎?」他說。
「好啊。」我敷衍。
「這是報名表,填好後寄出去。」
「知道了。」我不以為意地把報名表接過來,完全沒把這件事放心上。
當時我可沒有意願去念警察大學,想也知道那是一所「有圍牆的大學」,雖然不是軍事學校,置身其中,卻必然有類似軍校的種種限制,無法像普通大學那樣自由,真要考上,兩者之間,我一定選擇普通正常大學。因此,接過父親手中的警察大學報名表,便把它擱入抽屜裡,同時把這件事拋在腦後。
十幾天過去了,眼看報考警察大學再幾天就要截止。父親又來問我:
「你警察大學的報名表填好了嗎?」
「唉唷,我忘了。我待會馬上填,填好明天立刻寄。」
「不要待會了,你現在把報名表拿來填。」知子莫若父的他笑了笑。「填好我明天幫你寄。」
「不用啦,待會我會填的。」我敷衍著。心裡依然完全沒有填寄的念頭。
「你還是現在拿來吧。」他笑著。「我陪你填報名表,再幫你寄出去。」
雖然壓根兒認為自己就算考上,也不會去唸,但是父親都那樣子說了,沒有拒絕的空間,只好把報名表從抽屜裡面找出來。然後在父親的陪同下,填好報名表;又於次日,他幫我寄了出去。
「考得如何?」聯考結束後,父親找了個機會問我大學聯考成績。
「不知道。」我心虛。
「喔,那就是沒考好囉。」父親說。知子莫若父。
「可能吧。」我慚愧地低頭。
「那好好準備警察大學的考試吧。」他鼓勵我。
「我知道。」
基於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原因,我的大學聯考再度「砸鍋」了,於聯考結束對過所有考科的答案後,我知道自己的成績介於上榜與否邊緣。
當我第一次大學聯考落榜時父親問我:
「你知道今年再落榜就得去當兵了嗎?」
「我知道。」
「那你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嗎?」
「我知道。」
「嗯,既然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我就不多說了。」
父親與我之間的對話經常如此,若我回答: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他就不再多說。當然他也會審慎分辨我的「知」是否「真知」。
記得小時候父親陪我讀經,其中《論語》裡面有句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這句話的意義你明白嗎?」
「明白。」
「說來聽聽。」
「所謂『知道』的意義是:自己真正清楚明白的事情,才能回答說知道;只要有一點不清楚,就不能強說知道。」
父親點點頭後,說:「你一定記住這句話,並且奉行不渝。」
當時,我納悶,為何他特別強調我要記住這句話,並且奉行不渝。或許他發現我心中的疑惑,笑著說:
「人們討論未知,但僅限於表象,不願真正下工夫深究真相,而且往往才知道皮毛,就私底下拿來到處說嘴,以訛傳訛,更有甚者,大言不慚地在大庭廣眾中夸夸而談;知道嗎?這很糟糕,在求知的態度上,讓自己無法精進,在人與人的互動間,造成許多不必要的困擾。」
父親這番解釋對當時的我來說太深奧,我似懂非懂地看著他。
一如往常,他笑著最後說:「記住我的交代,以後你會明白的。」
雖然有父親的提醒,但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麼簡單的一件事,馬齒已過中年,依然無法做到。並非我陽奉陰違,而是囿於智識與智慧不足,經常無法分辨清楚事實真相究竟為何?於是在現實的無法和實際的不能之下,我試著努力去做到「慎言」兩個字。
慎言!當然也是父親從小提醒我該做到的一句話。
第一次大學聯考失利後,我知道自己該用功讀書考上大學。
中華民國的國民義務役制度是許多年輕人的夢靨,沒有幾個人是心甘情願地去捍衛國家。我也不例外。倒不是怕傳聞中當兵操練的辛苦,也非不願意報效國家,而是不想讓自己十八九歲的大好青春被封閉在軍營裡。
說真的,我已經非常用心地準備第二次大學聯考,誰知道臨考前兩個月,在我身上發生了那件「不足為外人道也」的事情,特別是在考試的那兩天,我根本無法專注地作答,以致成績不理想。
預估大學聯考成績可能在上榜與否的臨界點,我不得不收起私心想要在警察大學入學考試時胡亂做答的企圖,畢竟在警察大學和服兵役之間,我該選擇的是警察大學這所「有圍牆的大學」。
還記得那日我在填選警察大學考試報名表上志願欄時,父親說:
「犯罪防治系看起來不錯。」
「嗯,好像比較有學問,的確比其它的科系好。」
「外事系也不壞。」
「嗯,很像一般大學的外文系。」
「那就以這兩個系為第一、第二志願吧。」
「好啊。」
相對於一般的普通正常大學,警察大學是所特殊的大學,她不僅是一所「有圍牆的大學」,就連學校的科系名稱也都很奇怪。像是消防系、安全系、役政系和犯罪防治系……等等,一般大學那有這樣的系所名稱?老實說,不了解警察大學的人,看到這樣的系名,無法探知在學校要研究哪些學識。
不知為不知!選填科系的時間匆匆,但是就科系名稱判斷後,我把犯罪防治系選填為第一志願,外事系選填成第二志願。
警察大學考試那兩天,父親陪我到考場作答,於兩天的考試結束後他問我:
「考得怎麼樣?」
「成績比大學聯考好太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
「嗯,應該不會讓你失望。」
「那就好。」父親笑了一會,接著又說:「明天起,我要住進臺大醫院,你們要好好照顧自己。」
「什麼?」我不懂他為何忽然這樣說。
「我生病了,得在醫院住上一段很長的時間。」他平靜地看著我。「說不定未來的日子無法陪你們度過。」
「什麼病?」我慌了。父親說「未來的日子無法陪你們度過」嚇到我了。
接著,父親猶豫了一會,才緩慢地對我說:「前一陣子我到台大醫院檢查身體,證實我得了肝癌,已經來到第三期末。」
父親得了肝癌!得知的剎間,我迷惑。迷惑的是為什麼父親會得到肝癌?為何又到現在才讓我知道?除此,還有很多、很多的迷惑,多到我無法思考;其中最大的迷惑是:像父親這麼好的人,為何造物者會讓他罹患絕症?當年的醫療水準不比現代,癌症第三期末形同無可藥救,如此,人的生死若由造物者決定,祂豈不是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