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上 銘印
曾經有一雙眼睛,讓我始終無法忘懷。那雙眼睛,圓圓的,大大的,黑白分明,眨眼的時候還會散發出漾人的神采,勉強要我形容看著那雙眼睛的感覺,我只能說像極了天上的星星││然而,那雙眼睛給我的感覺可不只是一顆星星在閃爍,而是滿天的繁星閃耀││很難解釋那雙眼睛為何讓我有這樣的感覺?但就是如此。遺憾的是,我已經忘了擁有這雙眼的主人,甚至忘了她的長相,還忘了她的名字,只記得她是我幼稚園的玩伴,以及發生在幼稚園裡的幾件事情。
關於她,我還記得幼稚園的小男孩們下課後於院子裡打打鬧鬧時,我和她卻坐在椅子上安安靜靜地看著各式各樣的童話書。那時,偶爾我們還經常拿著玩偶扮家家酒,演角色遊戲,像是爸爸和媽媽啦、哥哥和妹妹啦……等等。當時幼稚園的其他男孩都覺得我奇怪,為何黏著跟她一起玩,但我才不管他們怎麼想。她也有同樣的問題。因為她不跟幼稚園裡面的其她小女孩們玩,只跟我玩,也都說她奇怪。不過,後來幼稚園的小朋友們習慣了,也就見怪不怪。總之,我們在幼稚園裡形影不離。
關於她,我也還記得我們為何失去聯絡。
有天幼稚園放學,孩子們等待著父母接回家之前,在幼稚園裡面各處玩樂,湊巧的那天我們的父母親都有事來晚了,別的小孩子走光了,只剩我們兩個人;幼稚園老師也剛好有事,於是交代我們在乖乖地在遊戲間裡面看童話、玩遊戲。忘了事情是怎樣開始的,我們玩起醫生和病人的遊戲。先是她當病人,我當醫生。她拉起公主服,讓我貼在她像米粒的兩個乳房上聽心跳聲。後來換我當病人,她當醫生,她要我脫下褲子讓她檢查小雞雞。我照做了。她好奇地蹲著看了很久,還用手捏握了好一會兒。再換她當病人的時候,我也學她說要檢查她的小雞雞。她脫下褲子後,我發現她竟然沒有小雞雞,平平的,有一條縫。身為男孩的我,不明白那樣怎麼尿尿?好奇地研究摸了好半天,而她跟我一樣,很自然地讓我這樣做。實在不明白她那尿尿的地方,平平的一條縫,怎麼有辦法尿尿?但是在我不斷地摸索下,那條縫逐漸張開了,於是我想進一步把手指頭伸進去縫縫裡面檢查看看。就在這時,老師剛好進來,看到我那樣做,她嚇了一跳,立刻大聲斥喝:你們在幹什麼?當場我們兩個都被嚇哭了,委屈地跟老師解釋:我們不過是玩醫生和病人遊戲罷了。
的確是玩遊戲罷了。小孩子的心思很單純,如果有不單純的地方,就是對於彼此性器官差異感到奇怪。但是大人們可不那樣想。在幼稚園裡,我們被老師訓斥了一頓,父母親來接我的時候,老師還把這件事告訴他們。於是回到家後,我又被父母親訓斥了一次,處罰在牆壁前面站了半個多小時,反省日後不可以再這樣做。無庸置疑的,老師當然也把這件事告訴她的父母親。關於這件事情,我不知道她回家後,她的父母親怎麼處理,因為,隔天起她不再來幼稚園上課了。從此我再也沒看到她。
關於她,還記得的就只剩這些了。
對了,我還記得……她非常、非常、非常的可愛。
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麼記憶裡對於她會存在著那種『非常、非常、非常的可愛』的感覺?我的答案是:她的雙眼擁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我墜入她眼神的迷幻中。怎麼說呢?或許就像是萬花筒吧,每次觀看都會呈現出不同的面貌。
然而有時候我也會懷疑,她的眼睛真有那麼神奇嗎?
於是我想到,或許這一切的一切都植基於我對她的懷念。
應該就是心理學所謂的『銘印』吧。生平第一次在心裡面升起對於男女之間情愛的懵懵感覺,無法避免地讓人深刻難忘,卻也因為這件事發生在幼時,且兩人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以致記憶難尋,導致我後來對她只剩下那種『非常、非常、非常的可愛』的感覺││而且那樣的感覺,聚焦在記憶猶存的她的雙眼上,想起她,就會想起她那雙圓圓的、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到底真實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她給我的感覺一直沒有消失。對照心理學的『銘印』理論││深刻地烙在我心中。
然而,無論我對她有再多、再深、再強烈的感覺,繼續以心理學的角度來探討,那些應該都已經潛藏在潛意識中了,沒有特殊因素,不會回到意識層裡。我之所以重新開始意識這些事,是因為遇上蘿絲││因為她,幼時銘印在潛意識裡的一切重新被翻攪出來,並且在後來追求她的過程中,逐漸清晰。
第一次看到蘿絲的那天,立刻被她的雙眼吸引,簡直跟幼時記憶中的那雙眼睛一模一樣,圓圓的、大大的、黑白分明,讓我想像無限。
真的,蘿絲給我的感覺就跟長期以來潛伏在潛意識裡面幼時的她沒有兩樣。
幾乎也是在同一時間,我決定要追她,而且非把她追到手不可。
大學時蘿絲是自己系上的學妹,打聽有關於她的一切很容易。很快的,我知道她在學校所選修的科目。說起我追她的方法,用的是老套到不行的老套。那時我每天固定放了一把傘在自己的背包裡面,一有空,尤其是可能下雨的日子,就到她上課的教室附近徘徊,目的是等著老天剛好灑水、下雨,如果也剛好她沒有帶傘,我就可以拿著事先準備的雨傘,就像童話故事裡拿著劍的王子挺身相救解圍,讓她免於雨淋的難堪。
一個多月後,我在她上課的教室附近等到那場六月夏日的午後雷震雨。
雨勢中,一群學弟妹在教室外走廊看著大雨無柰,我卻竊笑地來到她面前。
『學妹,需要傘嗎?』我問。
『學長……你……』她訝異地看著我。走廊裡的學弟妹們也都看著我。
『學妹,需要傘嗎?』我重複的又問了一次。
『需要啊。』她笑了。進入我的傘下。
兩個人走在雨中。因為要經常把傘放在背包裡,所以我事先準備的是那種女性用的折傘,很小,加上我又紳士地跟她保持距離,大半邊的身體都被淋濕了。
『學長,你過來一點啦,自己都淋濕了耶。』她拉扯我的衣服。
『嗯。』我猶豫一頓後才應聲靠近她的身體。傘真的是小啊,兩個人的身體都貼到肉了,才勉強能夠避開雨淋。
忽然間她又笑了。她這次的笑容有點詭異,我納悶著。
很快我就知道她為什麼笑得那麼詭異。她看著我問:
『學長是不是事先準備好傘等在教室外面的呢?』
『是啊,我等了一個多月,才等到這場雨有機會護花。』我說。
畢竟是夏日午後雷雨,這時雨勢已經變小了,我讓開原本兩人貼肉的距離。
『學長想追我對不對?』她笑著。開心的眼神,有點頑皮地看著我。
『可以讓我追嗎?』我看著她問。
『可以啊。』她笑了兩聲,接著又說:『但是不保證讓學長追到喔。』
『我知道。』點點頭,我說:『不管結果如何,我努力就是了。』
『學長要很努力喔,知不知道?』她接著又說。
『我知道。』我笑著說:『我當然知道。』
※
六月,剛好是各大專院校期末考的月份。我算是用功的大學生,教授上課的筆記向來整理得很詳盡。因為學校大一的通識教育課程,都是同樣那幾個教授的課,於是我主動把大一上課時整理的筆記借給蘿絲參考。她很開心,兩個人也因此經常約到圖書館裡一起溫書。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約會,但是每次都覺得很甜蜜。
六月底,期末考結束,暑假就要來臨。
『暑假有沒有計畫要到哪裡玩?』我問。
『還沒有耶。』她說。
『我可以約妳嗎?』
『可以啊,有好玩的,要記得找我喔。』
這是個讓人開心的答案。我都計畫好了,第一次約會去看電影,第二次約會去八仙樂園戲水,至於第三次?再研究。
我們第一次的電影約會,兩個人在戲院門口見了面。取到事先從網路上預定好的電影票,我開心地跟她一起走入戲院。現在我已經忘了那場電影的片名,只記得那是一齣精采刺激的西洋動作大片。那時,兩個人在戲院裡吃掉一整桶的爆米花,各自喝了一大的杯百事可樂。電影結束後,我騎著摩托車送她回家。途中,她答應跟我到八仙樂園玩水。我好開心、好開心、好開心。
但是,怎樣也沒想到,八仙樂園戲水約會的前兩天,我接到她的電話。
『八仙樂園我不行去了。』她說。
『……』我愣了,一時無語。
『抱歉囉。』她很快地接著說。
我這才回神,問:『為什麼?』
她遲疑了一下,才說:『我有事啊。』
我急著又追問:『什麼事?』
這一次她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說:『我就不能跟你去玩啦。』
『喔。』我說。似乎我也只能這樣說,因為我不知道該再說什麼。
放下電話,感覺不對了,似乎她刻意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雖然我的心中有許多揣測,但是沒個真實的答案。答案,在她身上,只有她才知道,再多的揣測也沒用。只有等待下次與她的接觸時再觀察,或是直接問她個明白。
這種對於未知而等待的心情,很快就有了答案。
我又一次嘗試打電話約她一起共進晚餐。
『傑森,我想,我得跟你說抱歉。』她說。
『幹嘛要對我說抱歉?』我說。
『傑森,我知道你想追我,我也答應你可以追我。』她的語氣有嘆息。『但是在我同意你可以追我的時候,也有別的男孩子在追我,現在我已經決定了。真的很抱歉,我選擇的人是他。』
那一瞬間,我有許多話想說。
我很想說點什麼來打動她的心、挽留她的人。但是語詰辭窮,我說不出來。
或許她都說出『真的很抱歉,我選擇的人是他』這種話了,我不該再多說什麼了?
於是我只好勇敢得像個男人,回應她說:
『我理解了。沒關係的。嗯。那,我祝福妳囉。』
『謝謝你,傑森。那,就這樣囉。』
『嗯,就這樣。』
『掰掰。』
『掰掰。』
不久前她提醒我要很努力地追她,但是她沒讓我知道,當時別系的學弟麥可早就已經追了她一個多月了,而且追得很緊。
生平第一次追求自己想愛的人,就這樣結束了。一場才試圖加溫的戀情,在生火的階段就平平淡淡地結束了。然而,我的心情始終無法平靜。因為,她抉擇的男友──麥可,隨後的日子裡,無法避免的經常在校園裡面看到她和麥可攜手摟肩並行。
※
對於她的抉擇,我是真心地祝福,她們之間的親暱我可以接受,我不能接受的是從旁人處聽到對於蘿絲和麥可戀情種種非常不堪的議論。
『辣學妹的男朋友超花心的。』
蘿絲平日的衣著雖然不暴露,卻永遠不忘突顯誘人的體材,也因此,她在系上同學之間是個讓人垂涎不已的辣女,誰也想要吃一口,難免同學們在知道她與麥可發展出戀情後,投與相當的注意力去觀看兩人的戀情發展。
『是啊,居然有別校的女孩子鬧到我們學校來。』
在蘿絲與麥可開始交往之後,不過半年的時間,兩度有其他學校的女孩子跑來校園裡面找麥可。同學們不僅耳聞,甚至有人親眼目睹。據說那兩個女孩來的時候都是哭哭啼啼,飆淚要麥可不要離開她。每次都在麥可親自出面安撫,開車載她們離開校園,才結束這種校園裡面極為罕見的鬧劇。
『老實說,我要是跟那個麥可一樣,家裡有錢到讓我開進口車上學,而且長相又帥到不行,我也不會只甘心守著一棵樹……非大劈、特劈不可……呵呵……就像那個麥可一樣,我左劈、右劈、前劈、後劈……劈出一片森林來玩玩……』
『說起蘿絲學妹,活該啦,跟花花公子麥可在一起,注定得跟別顆樹分享雨霖。』
同學們經常而起的議論中,有人惋惜,也有人調戲,然而惋惜的言語往往很快就淹沒在調戲的言語當中,貶抑了那個麥可,也貶抑了蘿絲。
我經常為此而生氣。但是無能為力。與蘿絲非親非故,幫她說話,風度好的同學笑笑離去,脾氣不好的同學還會回罵我一句:干你屁事啊?幾次遇到挫折後,只要聽到同學們開始討論蘿絲和麥可的話題,我只好掉頭離去。
唉,不聽總可以吧,耳根子清靜些。
※
或許這就是愛情吧!對於蘿絲,我有種莫名的使命感,不願見她如此,於是找了一天,趁她上課的時候等在教室外。
那天下課鐘響,我來到她上課的教室門口,她看到我時,笑著打了聲招呼。因為想跟她說的話題很敏感,我的臉色不太好看。身邊來去的系上學弟妹看到了,眼神難免訝異。她迅速地拉著我離開。接著我們沉默並肩走在校園馬路上。
『近來好嗎?』她先解開兩人不語的沉默。
『還好。』我抑制情緒淡淡地回應著。
在她告訴我已經作出抉擇後,我沒有再去打擾過她,雖然在校園裡難免會碰面,但都是打聲招呼就各走各的路。這大半年來,我們沒有交談過,所有與她有關的一切,都是聽來的。忽然想到,這大半年以來,她偶爾會想起我嗎?對於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好心酸:她怎麼會想到我?我是她什麼人?我不過是她生命中偶會的『某人』罷了,說來是她生命中的『anyone』,連『someone』都說不上。
『嗯。』她笑了笑後,直接問:『好久不見了,你找我有什麼事?』
剛剛到現在,我一直閃避,不敢讓自己的目光逗留在她身上太久,更不敢正視她的眼神,她直接了當的一問,我才開始仔細地打量她。我發現,她一身淡綠、配上鵝黃的春衫,看起來好耀眼,且她的表情神態好輕鬆,從這些來看,似乎沒有任何感情上的困擾。於是我迷惑了?難道她不知道麥可的所作所為嗎?如果她知道,怎麼能夠不為感情所困,如此輕鬆自在?
我嘆了一聲,道:『麥可有別的女朋友妳知道嗎?』
她笑著說:『我都知道啊。』
『那……』頓住腳步,看著她。她的神態讓我說不下去。
『沒關係的,你想說什麼就說吧。』她說。
『他那麼花心,妳不覺得委屈?』我皺眉。
『不會啦。』她側著頭看我。『有什麼好委屈的?』
『妳!』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言語。
彷彿安慰我一般,她說:『好啦,謝謝你的關心。我很好,你放心。』
『你為什麼要跟這種人在一起?』再次皺眉嘆息,我說:『他根本不配擁有妳,離開他,隨便找個人都不比他差,幹嘛妳還要跟他在一起?蘿絲,這些難道妳從來沒有想過嗎?妳真的應該離開他才對啊。』
『我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反正,都已經跟他在一起了,而且兩個人在一起也這麼久了,有什麼好想的?』蘿絲平靜地說:『不管怎麼說,他對我不壞。男人嘛,又帥,難免會有別的女孩會主動招惹他,跟他牽扯不清,但我對自己有信心喔,我相信,他最後終究只屬於我一個人的。』
『蘿絲……』我有點氣急敗壞地說:『妳應該離開他的……』
她打斷我的話,說:『傑森,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說了。』
那次與蘿絲的對話後,我死心了、放棄了,不再找她說這件事。畢竟那是蘿絲的選擇──她願意跟這樣的麥可在一起。
然而,感情的事真的一點道理也沒有。蘿絲只不過是我想追求而不可得的一個女孩罷了,理論上大半年都過去了,我應該釋懷才對。然而不能就是不能,我的心情總是因為她而受到影響││莫名的不安,莫名的焦慮,以及許多莫名其妙的感覺││統統讓我無法釋懷。儘管我努力地想要逃避這些,但是逃不開,就是逃不開。
※
不願意去想蘿絲和麥可之間的事,偏偏無法壓抑。
讓我最痛苦的,就是我無法理解,這樣的麥可,蘿絲還願意跟他在一起?
每次不經心地看到她們兩人同行的情景,我的心情就更複雜了。
唉,對於這些,我該怎麼說?
唉,我真的不會說。
大二結束的那個暑假快來臨的時候,我明白、也清楚,只要繼續留在學校,就無法逃避蘿絲對我心情的影響,光是避開到只讓耳根子清靜的程度是不夠的,還必須││避開到眼不見為淨的程度才可以。
於是我轉校離開。